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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食光”四记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5-09 04:23:00    

【边写边画】

作者:肖复兴

黑崩筋儿

黑崩筋儿是一种西瓜,长圆形,黑皮上有一道道鼓起的筋脉,切开,红瓤黑籽,颜色鲜亮,很是分明。

如今,这种西瓜早就没有了。从黑崩筋儿,到早花、京欣,再到如今的麒麟瓜,分别代表着几代北京人的童年。

我儿时,黑崩筋儿是老北京人夏天里的家常瓜。街头巷尾,到处都有西瓜摊,到处都能听到卖西瓜的吆喝声,卖的是清一色的黑崩筋儿。“卖西瓜来——斗大的西瓜,船大的块儿,青皮红瓤,杀口的蜜呀!”这样的吆喝声,我们耳熟能详,逗着我们的馋虫。“青皮红瓤”,就是黑崩筋儿。

那时候,父亲下班后有时会买回一个黑崩筋儿,但不会马上吃,他总会先从自来水管子接来一桶凉水,把瓜放进凉水桶里,一泡就是很长时间。

所谓“浮瓜沉李”,西瓜浮在水面上,就一定是熟瓜。为什么是熟瓜呢?因为熟了的瓜,比生瓜要轻……每一次吃瓜之前,父亲总是先切下瓜屁股上的一点儿皮,而后一边用这块西瓜皮擦拭菜刀,一边在自问自答里教育我和弟弟这样一番科学道理,全然不顾我们迫不及待要吃瓜的蠢蠢欲动的心。

长大以后,读唐诗,李颀的一首诗里有这样的诗句:“北窗卧簟连心花,竹里蝉鸣西日斜。羽扇摇风却珠汗,玉盆贮水割甘瓜。”由此得知,在没有冰箱和冰块的条件下,这样用满盆满桶的凉水泡瓜,是早在唐代就有的传统。如果“羽扇摇风却珠汗”改成“沉李浮瓜说道理”,就更像当年我家夏天吃黑崩筋儿的情景了。

肖复兴 绘

螺蛳转

离我读书的汇文中学不远,有一条胡同,叫“三转桥”。这是一条明朝就有的老胡同。以前这里确实有桥,三里河从这里经过,再向东一直流入左安门的护城河,最后和大运河交汇。据说,桥就位于河水向东流的这个地方,河道在附近拐了三道弯儿,所以桥叫作三转桥。

读中学时,对三转桥的历史故事和地理位置不感兴趣。我感兴趣的是,路西有一个烧饼铺,夫妻店,专卖一种叫“螺蛳转”的烧饼。店铺很小,一个做螺蛳转的大面板、一个烤螺蛳转的大火炉,占去了绝大部分空间,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。屋子里有一道门帘,后面就是住人的地方。

卖螺蛳转的,是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妇,操着河北口音,总是低头忙着干活儿,不爱说话。女的擀面做螺蛳转,男的把螺蛳转放进火炉里烤。冬天,这里很暖和,到了夏天,两口子一脸汗珠子。

做这种烧饼,面要擀得非常薄,在上面抹油,再撒一层花椒盐,然后卷成筒状,轻轻压扁,上炉烤成金黄色。螺蛳转看起来一圈圈的,像螺蛳在那里小憩,憨态十足。不知道为什么,那时候望着红红的炉膛,总会莫名其妙地想起《西游记》里的盘丝洞。螺蛳转一圈圈的条儿,像丝一样细,非常有嚼头,吃起来非常脆,能够在你嘴里啧啧有声地蹦。老北京人又叫它“干蹦儿”,有些像很久以后出现在孩子嘴里的跳跳糖。

我读中学的时候,常常到这里热乎乎地吃一个螺蛳转,而后回学校喝一碗开水,充当午饭。5分钱一个,便宜,个儿不小,能解饱。螺蛳转的金黄,是我中学记忆里一种明亮的色彩。

当然,去三转桥找饭辙的同学,多是家境贫寒的孩子。生活境况好的同学,很少光顾三转桥,他们会在学校吃食堂。那时候,学校食堂一个月的午饭费是5块钱。平均一天两毛钱,现在看不贵,但和每个螺蛳转5分钱相比,贵了三倍。这点儿算术,对于我这样常去三转桥的人来说,是算得门儿清的。

前些日子,旧地重访,我去了一趟三转桥。别看过去了60多年的时光,胡同变化不大,好像睡着了似的,定格在过去的岁月里。轻车熟路,我找到了当年路西卖螺蛳转的那家小铺。居然还在,只是门很低很窄,房子显得更小了。难以想象,那么金黄喷香的螺蛳转,是从这里烤出来的。记忆中喷香的味儿,阵阵袭来。

肖复兴 绘

秋梨膏

前门大街路东,原来有家通三益干果店,秋梨膏是看家买卖。他家店门的横匾上,没有店名牌号,而是醒目地写着三个大字“秋梨膏”,左右分别写“北京特产”和“止咳强身”共八个大字。只要说起秋梨膏,一定会说起通三益,独此一家,别无分店。秋梨膏,成了通三益的别名。

通三益是在清嘉庆初年开业的,开始只卖干鲜果品。秋梨膏作为通三益的拳头产品而声震京城,是光绪二年(1876)通三益李家少掌柜手上的事了。小李慧眼识英雄,早早相中了常到通三益为宫里采购秋梨的一位太医,下了铁杵磨针的功夫,火到猪头烂,终于疏通好这位太医,讨下宫廷秘方,制作出了秋梨膏,让旧时王谢堂前燕,一下子飞入寻常百姓家。通三益秋梨膏的名气不胫而走,就连当时的北京四大名医之一施今墨先生,给咳嗽久治不愈的病人开的方子,都有一味是通三益的秋梨膏。后来,在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,通三益的秋梨膏一举夺得金奖,这让它如虎添翼,名气越来越大。

制作秋梨膏的宫廷秘方,成了李家的私家珍藏,秘不示人,只由李家人亲自到车间配制,不许旁人入内。据说制作工具异常特别,是一种带锡底的铜锅,搅拌必须用一种槟榔勺,极其特殊。这样的秘方,这样的器皿,李家几代相传,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公私合营。

我对通三益秋梨膏最初的认识,来自我们大院蒋家的老太太。老太太是无锡人,出身地主家庭,家里有钱,吃喝讲究,长得非常富态,只是开春和入冬的时节总咳嗽。我们整天见她喝秋梨膏,她说喝这玩意儿最管用,秋梨膏成了她的护身符。她只有一个闺女,白天上班,秋梨膏喝完了,老太太会让她的侄子帮她到通三益买。她只认通三益。通三益离我们大院不远,她侄子比我大三岁,常常拽上我一起连跑带玩去通三益。我一直只闻其名,不知道秋梨膏是什么滋味。我是拾柴火的跟着放羊的跑,一次次跟着他往通三益瞎跑。

1971年,我从北大荒回北京,探亲假有半个月,插空去了一趟呼和浩特看姐姐。那时刚过国庆节,正是秋天,我在通三益买了两瓶秋梨膏带去。那是姐姐第一次喝秋梨膏,也是我第一次喝。甜甜的,浓浓的,稠稠的,有一点儿涩,有梨的味道,也有一点儿中药味儿。我不知道,已经机械化批量生产的秋梨膏,和当年蒋老太太喝的那种李家用槟榔勺搅拌手工制作的秋梨膏,味道是不是一样。

前些年,标有通三益名号的秋梨膏,在北京偶尔有卖,如今很难见到了。即便见到,也是几经世事沧桑、时光跌宕。当年施今墨先生治咳嗽的含通三益秋梨膏的方子,今天还会有中医开吗?

肖复兴 绘

杏干

我自幼喜欢吃杏,每年杏上市短短的几天,总不会放过它。那时候,杏很便宜,几分钱就能买一斤。比起枇杷、荔枝这样富贵的水果,杏是属于平民的,它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。

到北大荒插队两年多后,我才第一次回北京探亲。是秋天,回到家,寒暄后,吃过饭,我爸我妈从床铺底下掏出一个纸箱。我不知道箱里藏着什么宝贝。打开箱子一看,是花生和瓜子。那个年月,只有过春节时,才有花生瓜子供应,每户半斤花生半斤瓜子。我知道,这是父母那时候买的,没舍得吃,一直留到现在,等着我回来。

我妈蹲下身子,伸出手,扒拉开花生瓜子,我看见了,埋在下面的是杏干,已经完全没有了杏金黄的颜色,变成土褐色,萎缩着,蜷曲着,像雾霭中弯弯的月牙。她手捧着一把杏干让我吃。我妈知道我从小爱吃杏,吃不到树熟的鲜杏,她就晾了这么多杏干。

我吃了花生、瓜子和杏干。放的时间久了,花生和瓜子都有了哈喇味,但是杏干没有放坏,酸甜酸甜的,很好吃。

她问我:“怎么样?”我连连点头,说:“好吃!”

可以说,到北大荒的那些年,我几乎没有和杏失约,吃不到树熟的鲜杏,也有我妈晾晒好给我留的杏干。

前几年,到兰州,赶上杏熟时节,满街好多卖杏的,有一处在纸牌子上写着“金妈妈杏”。我见少识短,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的杏,觉得富有人情味,很是好奇,便买了他家的杏。卖主儿一边给我称杏,一边说:“算你有眼光,这是我们甘肃的名产,敢说是全中国最好吃的杏!不信你就尝尝吧!”

我问他为什么叫“金妈妈杏”,他答不上来,说:“反正我们这里都这么叫!妈妈呗,还有比妈妈更亲更好的吗?”
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05月09日 15版)

来源: 光明网-《光明日报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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